名人聊天室

出走,造就一種回歸

專訪 姚尚德

照片提供 姚尚德

他是臺灣知名默劇演員,可他的表演通常不在舞台上,而在街廓巷弄之中,甚至,他本身就是街景,就是天際間的一抹!他的表演,緊抓著人情,人世,人間,裡頭有許多觀察,模仿,和聆聽。他的默劇,不僅帶給人們歡笑與驚喜,也幫助自己翻越晦暗童年,找到真正的坦然和自信。

戲劇,是我的嚮往

「我是誤打誤撞進入默劇的。」說這話的姚尚德,透著淺淺的微笑,訴說自己一路走來的風景。

小時候的姚尚德,最喜歡上台表演,甚至大學外文系的畢業演出,他也是集編,導,演於一身,徹底滿足自己的表演慾。畢業後,2年枯燥的補習班教師生活,讓他想起那令人心神嚮往的領域——姚尚德決定起身至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攻讀戲劇。

「我爸媽很傳統,當然不會認同,所以我索性告訴他們,是去法國讀企管!」這個謊言,讓他在法國待了5年。

留法的第二年,有天走在路上,姚尚德看見一張「肢體默劇」的招生海報,「上頭寫了一句很吸引人的話『第一天免費』,我馬上就走進去了。」姚尚德笑著說。

那天,大約20個人參加,惟有他是「外國人」。同學們多是舞蹈系的年輕學子,舉手投足是那般曼妙。那天,老師請同學們在教室裡後空翻,「我怎麼也翻不過去,一會兒歪,一會兒塌,我覺得好沮喪,又好丟臉,巴不得這5小時的課能立刻結束。」

就在屢戰屢敗的翻滾中,他瞥見了自己挺在空中圓鼓鼓的肚子,就在那不到0.5秒的時間裡,「我突然覺得這個弧線好美!」

然而,整場糟糕的表現,讓他決定從此不再來了。此時,老師走過來輕拍他:「尚德,你擁有一個很特別的身材!」他愣住了,當天晚上,他看著自己的身體,那一幕重現了,老師的話發酵了,他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一種特別的感受。

愛上打底的工作

「說也奇怪,第二天我還是去了,而且,一去就是4年半!」超過 1500天的日子,每天5小時,他都在此揮汗練習。

那段默劇的訓練時光,他每天跳現代舞,戰舞,即興舞蹈,以及專業的肢體默劇訓練,「許多人覺得枯燥乏味,但我發現我很喜歡這種『打底』的工作。」

「表演是我從小的心願,所以我很珍惜那段時光,我的身體得到了自在感,甚至比用語言更自在,」而且,「我接受了自己的身體,甚至喜歡上自己的身體,我在裡面自得其樂,不斷思考如何用這樣的身材去激發創意!」

「肢體默劇」沒有表情,強調身體的力道與線條,外型很像舞蹈。它不同於世人熟知的「小丑默劇」,小丑默劇強調模擬的相似性,身體的力量較小,但較有喜感,也較具市場性。法國默劇藝術家馬歇馬叟就是知名的代表人物。

2006年回臺後,首先面臨的,就是家庭的碰撞,「爸媽知道我不是去念企管,差點瘋了,而且我媽覺得念戲劇或是演默劇的人都會吸毒,完全不能接受我。」

從此,姚尚德只能孤軍奮戰,他緊守著肢體默劇,用默劇探討著嚴肅的社會議題,像是戰爭,暴力。但是表演結束了,回到如常的生活,這樣的表演與生活的扣連性是什麼?帶著這樣的疑惑,2011年,姚尚德申請到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,開啟了真正改變他人生的「默劇出走」計畫。

默劇出走,走入常民生活

「默劇出走」是用3個月的時間走訪中國大陸,不僅要接觸居民生活,還要觀察他們的身體,文化,觀察他們對一個天外飛來的表演者的反應,然後與他們對話。

「一開始在街頭表演,大家都覺得我是神經病!」姚尚德很掙扎,要如何融入人群?靈機一動,他去買了白粉,彩妝顏料,畫出一張白臉,熊貓眼,配上個大紅唇。

但是,表演要如何當地人扣連,如何調整?姚尚德試著把身體力道收回,增加一點表情,他找到一種和以前不同的表演方式,「就是一種以肢體默劇為基礎,融入更多庶民生活的一種新的表演方式。」

2012年,他回到臺灣,繼續展開臺灣版的「默劇出走」。

像是他在臺南待了2個月,他每天跑廟宇,不斷思考「如何將西方的默劇與廟宇相結合?」在這兒,他找到供奉一百多年的戲曲之神—田都元帥,並獲得「錦飛鳳傀儡戲劇團」提供關於田督元帥的戲偶肢體表現方法,劇本上寫著手偶如何做金木水火土的表演。如此一來,姚尚德有了一個路徑可以學習,他試著用身體結合手偶動作,將人物神格化後,他的身體融入一種新的元素。

他到花蓮的港口部落,向祭師學舞蹈。阿美族祭師做完儀式後,轉頭問姚尚德:「如果用默劇會怎麼做?」他站起來一邊手舞足蹈,一邊說:「我會這樣……再這樣……」部落祭師看了竟馬上起身:「你這個我也要學!」意外迸出不同文化的身體交流。

過去,姚尚德的母親喜歡栽種植物,這2年,老家也蔓生出許多綠色植物,於是,他發出了奇想,「用默劇找到綠色能量」。2017年起,他開始下田,到新竹向自然農法達人詹武龍學耕種,計畫執行3年,試圖討論默劇表演者如何與農民對話。「很有趣的是,我在農田裡看到蚯蚓,它的身體有一種很奇怪的美感,那種360度地擰轉,讓我看到一種新的身體發展。」

「多年之後,回頭看看小丑默劇的馬歇馬叟,他用一生揣摩一個角色,這讓我非常感動。現在,我也想走出一條自己的路,將默劇與各種文化相結合,或許會有失敗,會有尷尬,但都是學習。」

圓了30年的缺角

回憶起年幼時曾遭遇性侵的往事,姚尚德緩慢地說:「很長一段時間,我活得很低,很自卑,但對這個世界又充滿好奇。我一方面擔心自己被踐踏,想保護自己,一方面又有很大的同理心,很能理解弱勢者的心情。」

「其實,弱勢者需要的其實不是捐助,而是能不能更細膩的去感受他們,真誠的去親近他們,再給多一點點的陪伴。」他形容自己的童年,經常處在一個邊緣的狀態,他總是安靜的觀望,專心的聆聽,漸漸養成對人事物的敏感。

經常,他會在表演時看到孩子們的笑容燦爛,偶爾,他會看到大人蹲下來,和孩子一樣的水平,一起討論,一起歡笑,親子變成一個共同體,「這時候,我會覺得默劇就是一個橋梁,幫助親子間找到一個共同的東西,父母要聆聽孩子的,不只是聲音,還有表情,還有溫度。」

2012年9月29日姚尚德登上TEDx Taipei,隔日,他到醫院探視臨終前的母親,一字一句和媽媽分享昨日的經驗。媽媽笑了,直說很好,很好!「那一刻,我突然覺得被肯定了,緊繃的結鬆開了……謝謝雲門的流浪計劃,拉回了我與社會與人的連結,也圓了我過去30年的缺角。」

現在,他希望在兒童藝術教育貢獻自己的力量,「不是教給孩子一技之長那種,而是無論孩子的背景如何,我希望藉由默劇,帶給孩子一些笑容。我渴望看到那些笑容,這會讓我想到媽媽對我的笑容。」

像是走過千帆,童年時的創傷,慢慢的被承接,被包裹,「我終於明白,我會走進默劇,絕不是偶然。」


學員專訪

我不是舞者,但我的靈魂是

專訪 洪孜幸

照片提供 洪孜幸

星期二的傍晚,洪孜幸脫下醫師袍,急忙的從她工作的鶯歌衛生所驅車趕回臺北。

她先去接7歲女兒,一起來到雲門舞集舞蹈教室南門館,趕上7點20分的兒童律動課程。早她一個小時,先生周彥廷已帶著4歲的小兒子先進入雲門教室上課。接下來,這對夫妻在教室外頭小聊一會兒。晚上8點了,洪孜幸起身,微笑和先生揮揮手。對她而言,每週最重要的一段個人時光,即將展開。

看似行雲流水的節奏,包括上課前得各自帶孩子去吃東西,孩子下課後得由爸爸先帶回家。到了下一個學期,再換手讓爸爸上成人律動課,媽媽負責交通輸送,「我們輪流上課,這樣比較公平!」孜幸笑著說:「實際上,這是經過精密的時間計算,還得因應各種變突發狀況……但雲門的課,讓這一切都值得了!」

如此活躍的律動家庭,軸心當然就是孜幸,不只先生,兒女,包括婆婆,小姑,甚至醫師學姐,和她像朋友般的保險業務員,全都因為她而成為雲門學員。12年來,她工作,戀愛,結婚,懷孕,養兒育女,在每一個生命最重要的轉折當口,孜幸從沒放棄她最愛的身體課程,「我不是沒有放棄,而是緊緊抓著。」

舞蹈,就是我的語言

從幼兒園開始,洪孜幸就愛上跳舞。她去上民族舞蹈課,一路舞到國小畢業。國中時期,她參加舞蹈社團,高中時替班上編排啦啦隊,直到進入中國醫藥學院,她二話不說進入當時唯一的舞蹈社團—土風舞社。土風舞的多樣民族性深深吸引著她,但在同時,她卻產生一個疑問:「明明大家都跳得很好啊……但是,好像少了什麼?」

思考與回憶,或許可以提供些許線索。從小,孜幸就喜歡在房間裡的木頭地板上跳舞,房間內有一面落地鏡,那不是她的穿衣鏡,而是舞鏡,「說不出口的情緒,我就用跳舞來宣洩,有時被音樂或電影觸動的情感,澎湃到不得不藉著舞蹈抒發時,我還會舞到落淚!」成長過程中,舞蹈彷彿一種語言,陪她吶喊青春,訴盡喜怒哀樂。

大三那年,她在臺中綠園道初次邂逅雲門教室,試上了一堂課,「我覺得很妙!」她說,在課堂上,老師沒有要同學記舞序,而是放了一段很舒服的音樂,「老師要我們想像自己走在沙灘上,每一步都像踩進沙灘裡……第一次,我認真感受到自己的身體、腳掌與地板的每一方寸接觸,那與我從前接觸過的舞蹈全然不同。」

她回憶,以前舞蹈是學動作,老師總要求再長一點,再圓一點,指尖再翹一點,「過去是從外而內去調整,但是雲門卻是相反,要你去感覺自己身體,一點一滴拉出內在的東西。」這堂體驗課,在她心中埋下一顆種子。

工作之餘,更要運動

離開中國醫藥學院,孜幸來到臺大醫院擔任實習醫師。「住在醫院宿舍裡,從早上起床開始,穿過聯通道上班,時間就像拋物線,由白天一下劃至黑夜,接著回宿舍睡覺,被CALL回醫院……在聯通道兩頭來回的我,就像一隻地鼠。」她形容,醫師生活雖然充實有意義,但日子卻不是一天天地過,而是才星期一,眨眼又過了一週。對工作與病人全心投入的她,就在那一刻,決定要留一點時間給自己。

民國94年,洪孜幸走進雲門教室站前館,「我清楚的知道,來到這裡,我要的是放鬆,是開心動身體,這是我真心喜歡的一個地方。」

雲門的老師,是最吸引她的地方。「筱玫老師很重視肌力,」孜幸坦言當時不解,我不是來跳舞嗎?為什麼要做肌力動作?後來,她發覺許多過去做不出來的動作,原來就是肌力不足!再遇到第二位博聖老師時,她發現男老師的動作與肌肉使用方式很不同,試著去嘗試時,感受到全然不同的身體經驗。

「綽號芭比的記嘉老師就像我們的好朋友,上她的課好開心,她會不斷用各種生活經驗引導我們,像是核心提起,她會比喻是大口吸珍珠奶茶……而她那亦柔亦剛的身體質地,本身就是最佳的視覺享受!」芭比對舞蹈和教學的熱情,在這個班上激出閃亮亮的火花,她們盡情舞著,開心笑著。

第四位的王洲老師,「教芭蕾舞時,他不用複雜的專業術語,卻能輕易把我們『騙到會』。」如今的祖儀老師,也是座寶山,引導大家挑戰身體更多的可能性,「做他的動作會讓腦部神經活起來!」孜幸笑著說:「很珍惜遇到的每一位雲門老師,謝謝他們讓我挖寶,幫我突破自己的框架。」

醫師觀點,愛跳舞不會失智

如果有一種藥方,可以治療疾病,還能預防心血管疾病與憂鬱症,並延緩老化、幫助肌少症,醫師該不該開一定的劑量與強度給病人呢?」身為家醫科醫師,孜幸喜歡把「運動」當處方,並教導病人用安全的方法運動。

像是長期坐姿生活的人,洪孜幸會請他站起來提膝走,病人沒多久就流汗了。有時她請病人躺在病床上,空踩腳踏車,想像有一個極大的車輪,「你看,現在我也會用生活律動的方法引導病人呢!」孜幸笑著說。

「站在醫師觀點,愛跳舞的人很難失智!」孜幸指出,因為要結合音樂與動作,又要刺激大腦空間感與本體感覺,左右互換動作考驗協調性,可說是最棒的運動處方。

不只是身體上的收穫,來到雲門,孜幸結交到一群可以攜手一輩子,且約定要跳到100歲的好朋友,「我們會說,雖然我不是舞者,但我的靈魂是!」語畢,孜幸脫下高跟鞋,她微閉著雙眼,在路旁翩翩起舞。那一晚無比的浪漫,舞者的靈魂在暗中眨眼,耀出熠熠光彩。